2012年10月2日 星期二

消逝的身體感-綜藝化的感官遊戲


消逝的身體感-綜藝化的感官遊戲
/周得豪
  成長於1990-2000年世代青年們的身體,正面對著逐漸消逝的身體感。
  藝術家的創作狀態通常會和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背景產生關係。文化、社會和道德的經驗會在每個人成長過程中刻印在身體裡,而「歷史記憶」通過「遺忘」可以將記憶的痕跡破壞掉,但「身體記憶」一旦形成了就不會消失。在某種程度上,甚至一切都被保存了下來,並在適當時候,例如當精神呈現出一種「恢復」或「倒退」的時刻,那麼記憶就會再次出現。當代的青年藝術家們會透過各式的媒介,試圖再現身體對於社會景觀的觀照經驗,以對話性創作的形式,找回過往農村社會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緊密性;以科技媒體的形式,探索身體在網路世代的虛擬情境;以影像再現的方式,來檢視自然與社會景觀的變異;以文化行動的方式,用身體衝撞體制下的不公平,這些都會是找回身體感知的方式。
  在當代社會的商業性活動下,「商品」和「消費」成為現代性中的共同語言,商品經過大量的複製與流通,使得身體逐漸失去原有的個別性。而媒體的傳播,則是使得商品的汰換頻率越來越快速,藉以此創造出更多的消費與經濟成長的數字,所以延伸出各式娛樂性的、誇大式的、刺激式的感官經驗。當綜藝性、談話性、新聞性的節目不斷反覆播放著炫耀財富的名人、潮流、時尚、品牌時,會讓中產階級與中低下階級產生一種模仿的慾望,而人與人之間的慾望會互相彼此的模仿、複製。以他人的慾望作為自己的慾望,以他人的身體作為自己的身體,以他人的言語作為自己的言語,使得「自己」將失去原有的個別性,變成一種社會化的現象。
  透過大量「媒體」得到的感官經驗逐漸讓真實的身體感知消失,只有透過不斷的消費才可讓自身感覺到身體的存在。某些藝術家複製了這樣的過程,使身體綜藝化來完成個人式的創作,但卻讓大眾又再次質疑了何謂藝術?一場混亂的綜藝節目,更須讓人重新檢視當代藝壇中的策展人、藝術家、美術館、藝術體制的虛無與荒謬。
「使蒂諾斯」(Stilnox)的迷幻
  20113月網路上出現一則宣傳短片,是由台南藝術大學學生組成的「萬德男孩」與藝術家蘇匯宇所發布,內容是替當期臺北當代藝術館的展覽「活彈藥」的影像作品《使蒂諾斯之夢遊美術館》所作的網路宣傳[1]。在43日活動後,吸引各大主流新聞媒體一陣騷動與側目,主因是活動內容在於鼓勵民眾用自己的方式去使用管制藥物,試圖在道德與法律的邊緣上遊走。這引起台北市衛生局認為涉及違反管制藥品管理條例而引起爭議。藝術家與策展、主辦單位在事件發生過後兩天才對外發表聲明,說明藝術作品是「藝術家玩假的,讓媒體當真」,這是展覽的操作策略之一
  一則博取各方焦點的藝文類新聞事件就此成了一場鬧劇與羅生門。藝術家操弄議題的手法背後卻隱含著更為嚴肅的課題,其一是為當代青年藝術家的創作狀態,淪為需要仰賴藥物才可以進入;其二是相關權責單位的立場和與媒體互動所產生的空洞化。這也影射了當代社會的價值觀和虛無性。
  「Ecstatic」通常會翻譯為「狂喜的」、「暢神的」或延伸為「迷幻的」,這常會被用作來形容藝術家的創作狀態,是種創作中的特殊感知經驗。透過這樣的感知經驗來刻畫出生命內在與社會現實的種種感受。不管是大眾所知的後期印象派的梵谷、高更,或將繪畫帶進現代主義的馬奈(Manet Edouard),前衛實驗的達達主義(dadalism)與福魯薩克斯fluxus),普普藝術的安迪沃荷或當代藝術中擅用的媒體科技藝術,這些都能反映出每個世代中特殊的氛圍與藝術價值。
  而成長背景於90年代開放自由的台灣青年藝術家,透過藥物的使用來達到、表述個人的創作經驗和狀態,再以綜藝化誇張式的宣傳短片來吸引眾人目光的焦點,當意圖探討道德與法律的界線時,卻在事後發表聲明一切都是作假的。這樣的議題操作方法,除了譁眾取寵之外,既愚弄了媒體也將藝術踏踩於腳下,以凸顯出後現代的特質之一「任何事件都可以被當作藝術,而每一個事件也是如此的無所謂」。倘若展覽的主辦單位、贊助單位、策展單位,皆以支持藝術家的態度,成為藝術家的後盾,或撇清關係指稱作品乃藝術家個人的行為表現,則此形成一龐大的共犯結構。這樣的共犯結構是官方單位對當代藝壇走向的無能為力,策展人與藝術家共謀粉飾太平,每個參與其中的團體、個人都被架空了。當代藝術失去了價值和態度,成為官方認可的虛無、空洞的綜藝節目,短暫娛樂、喧囂過後只留下更為空虛和疏離的社會關係。
  開放世代的青年,將身體通過於文化、社會與道德的訓練,形成一種特殊的壓抑特質。馬庫色以希臘文化的「愛慾」來說明「慾望」在這其中擔任了身體的動能。只有仰賴「愛慾」所顯露出的身體,才能被「他者」和「世界」所看見。在當今的社會中,這樣發現性慾的「需要」,則演變成社會消費中各式各樣欲求的來源。使得文明既是一種進步,也是一種壓抑,而導致「自我感覺」將會越來越模糊。藝術家在潛意識中,顯示對「自我」的一種需求,但在「身體記憶/自我感覺」模糊了以後卻變得無能力了。藝術家因此對身體沒有了想像力,而少了這樣的想像力,也就很難再進入藝術創作的異想世界[2]
  因此,個人補償式的消費需求投射在迷幻的、甜美的、快感的、誇張的、高科技感的想像共同體之中。唯有透過這樣的補償價值,才可以讓人感到身處在同一個社群裡,而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性也越來越被抹平,使得同一性的優越意識產生更為強烈的排他性。當我們只認同標準化後的美醜概念、健康形象的偶像劇演員、血汗工廠式的企業營利模式、炫耀式消費產品,這樣社會建構式的身分認同正排除了關於醜陋的、生病的、貧窮的社會成員。事實上,這些成員都是共同體的一份子,但藝術家創造出的迷霧更表露出藝術家本身對於身體、藝術想像力的匱乏。
當代青年的自畫像
  假若將藝術家的作品視為個人生命的內在和對社會觀察的再現,某種程度可將作品視為藝術家的自畫像和被社會建構的身分認同。畫布對於畫家而言,是一個神祕的意向世界,是一種身體與身體間的肉搏。經由狂喜或痛苦的心理形式,讓身體的活動來影響意象的形成。如此,藝術家的身體才能再度回復到真實的自我[3]
  藝術家-李慶泉(19732006)在他短暫的藝術生涯中,也試圖透過繪畫來捕捉當代社會的景觀,而有別於主流擅用的科技、對話性、議題性與行動式等的表現形式。從2000年開始,李慶泉開始創作以人體為體裁的作品。他通常以不易辨識時空的情境中,浮現著吶喊嘶吼與茫然空洞的臉部表情,或沉浮於水中的掙扎身體。在這些扭曲變形的表皮下,有種令人無法直視的精神狀態幾乎要迸裂而出[4]
  相較於過去尚處在戒嚴時期的社會背景,對於體制的鬥爭、運動、反叛形象,使得現實中追求自由與真實的身體有具體的概念,這是一種要與社會產生顛覆與逃脫的緊張拉扯關係。所以當戒嚴解除後,成長於相對自由開放社會的世代,面對所有過去文化都被收編進資本主義的「生產」與「消費」體制與邏輯之中,顯得無法自處或尚處在一種無法適應的狀態。過度自由的媒體資訊轟炸、無限上綱的人權假像、多元族群的歧視與漠視、土地環境買賣的侵奪、虛擬世界的過度依賴,這些都使得身處當世代的人們產生空洞的存在感。一方面無能為力,一方面已被疲勞轟炸,使得生活與現實的世界脫離。一個資本主義式的自由開放社會讓眾人深陷泥蹈,卻找不到出口。
  但當藝術家回歸到自身的成長背景與日常生活中,可以找到一種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在李慶泉的創作過程中,經常拍下各式各樣壓迫自己身體的照片,再以電腦重新組合後,才畫在畫布上面。透過漫長而密集的勞動過程,完成了一項自我療癒的踏實感,那些深埋在內心深處的情緒,才能完整的被記錄與釋放。這樣的操演過程中,對個人而言使自己得到了救贖與自信,並且使之對未來的想望有了堅實的基礎。對於他者來說,封閉式的內視與剖析自我的反應,也可以令不同世代或背景的人產生共鳴。因為這樣受到壓迫與無法自處的心理狀態,並不是個人所獨有的。
  藝術家藉由創作來建構自我意識與找尋生存的價值,這份純粹的熱情與嚴肅的態度,使得李慶泉的創作在當代青年藝術家族群裡,產生對生命內在和社會景觀獨特的見解與意義。藝術家在身體的表現中,呈現出個人式的精神狀態,也呈現出整體式的體制與宗教性的反抗,使得即使身處困頓的處境裡,仍然能找尋得到生命中的靈光(aura)。
小結
  藝術作品的優劣、好壞只能仰賴觀者主觀的判斷,各家派別、理論都有各自擁護的支持對象。尤其在台灣的高等教育體制下,使得普羅大眾對於作品的論述能力都有相當高的水準或是獨到的見解,而策展人、藝術家、藝評家、官方組織也建構出當代藝壇的體制架構,能夠彼此相互支援與支持,這樣的體制必然可以帶領文化主流的方向與創造歷史的定位。但藝術的表現是要帶給大眾一種真實的生命感知經驗、有著暢快成熟內涵的特質,或是對社會景觀有著獨特的再現,還是要著墨於造假的議題模式、娛樂性的綜藝喧嘩、誇大的感官刺激遊戲,營造票房的藝壇明星呢?
  資本主義下的社會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越加疏離,新聞媒體的置入性行銷領導了大眾的價值判斷,許多人的生活充斥著錯亂與不安的恐懼。我們早已花費太多時間在虛假、空洞的議題上,麻木的感受著無關緊要的節目快轉,藝術究竟可以改變些甚麼?或是持續的加深早已充斥的負面能量。
  2010年柏林雙年展,在柏林的博物館島上的國家藝術畫廊(Alte Nationalgalerie)舉辦了德國現實主義藝術家Adolph Menzel18151905)的特別展,策展人重新為這位被德國歷史所忽視的藝術家立下新的歷史位置,這位藝術家開啟了德國通往現代性的道路,紀錄勞工的身體與生活、對戰爭的刻畫和日常生活物件的描繪。這樣的回顧展身處在當代影像媒體充斥的雙年展場合中,顯得格外的引人注目。在90年代之後,「異化」的概念深入了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社會政治導致的階級對立激化了彼此的仇恨,但透過上個世紀所描繪的時代精神,也讓人重新檢驗與思考當代藝術的價值,深刻反省了百年來社會政治的變化。
  反觀台灣的藝壇主流,是否再有能力與膽識來肯定自己的文化與藝術,保有台灣的文化特質與自信?也許對於一種真實的復興,一種現代性世界中的身體、自然和地方是否可以產生嶄新的詮釋與新的觀點,能夠讓社會走向更為正義、更為正面有意義的價值觀。


[1] 影像作品可參閱,The TV Kid-Su, Hui-Yuhttp://www.suhuiyu.com/site/index/
[2] 王墨林,《台灣身體論》,左耳文化,2009年,P71P73P76
[3] 同註二,P36
[4] 李慶泉,《李慶泉自畫像集》,第雅藝術,20055月。早期作品可參閱:http://zz.idv.tw/alan_lee/star.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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